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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 | 生活实验室:三个月的“自治共同体”尝试

2017-12-23 任谷丰等 清华大学清新时报

记者 | 任谷丰 宋志悦 黄荷 丁欣然

           董寅茜 沈一华 段美汐

责编 | 何雪冰 左烜晅

排版 | 宋志悦


在邬方荣搭建的“生活实验室”,20位住客自主决定从空间布局到生活守则的方方面面。参与自治、学术讨论、狼人杀与夜聊,这里是青年们群居的试验田。


“也许这是一个乌托邦。但,毫无疑问,这是现实中的版本。”


但在这“现实乌托邦”中,如何制定并落实规则,创造发声的途径,提高住客参与感……在实现理想自治前,住客们或许得先翻越这些障碍。


“这可能是国内第一个生活实验室”


“您还会觉得追求美女是件愉快的事情吗?反正她也只是一堆粒子?”自由提问环节,一位听众提问。


“做科研不会改变性取向,大家可以放心做科研。会让人稍微通透一些,不会追求太多世俗的东西。”主讲人赵鹏回答。


墙边端着碗吃青菜面的邬方荣笑了起来。这场有关引力波、中子星、元素起源的讲座是他搭建的“生活实验室”项目的第一场学术分享活动。住在生活实验室的赵鹏是一位在中科院研究弦论的剑桥海归博士。


不过生活实验室不研究粒子物理,只研究生活方式。邬方荣的研究方法也谈不上复杂:招募20位住客共处华清嘉园的一间独立顶层复式公寓,自主决定生活的方方面面,小到垃圾清理、空间布局,大到相处模式、生活守则。


作为二房东,邬方荣手握最终决定权,不过仅在房租和基本安全规范上生效。生活实验室的一切其他事项,他只有建议权,例如引导住客每周展开一次学术讨论,建议一楼大厅的电影放映移至活动室。住客们有权反对,以至于邬方荣只能搁置大厅功能改造的提议。


这不是邬方荣第一次在房价十万一平米的五道口租房了。第一次是2012年,他与11位合伙人自掏腰包租下华清嘉园甲15号楼706室,开创了“706青年空间”。当时的青年空间,只作为青年人交流的文化沙龙。


生活实验室住客在一楼客厅的合照(图片由邹俏也提供)


因为入不敷出,“706”差点倒在次年的夏天。在追梦网上筹集到12万资金后,邬方荣租下15号楼顶层两套打通的复式公寓,在原本沙龙的基础上办起了居住,直到今天。


2017年8月筹办生活实验室,是他的第三次。空间成本,是五万转让金和快四万的月租。从此,“706”有了“卫星城”(生活实验室)和“706本部”(706青年空间)之分。


9月11日,生活实验室正式公开招募住客。当天,在“706青年空间”微信公众号的《这可能是国内第一个生活实验室》文章最后,邬方荣写道:


“也许这是一个乌托邦。但,毫无疑问,这是现实中的版本。”


9月的公寓百废待兴。还没装上密码锁的防盗门经常被大风吹开,厕所里找不到灯的开关,厨房空无一物。生活实验室伊始,住客防盗全靠三根木条抵住墙角堵门,走到门外可能发现门口坐着隔壁办公人员在吸烟,回到客厅的沙发前突然撞见个陌生人。所谓沙发,是木架上叠着的一块绿色垫子,加若干靠枕的组合物。


住客们在二楼图书馆讨论(图片由邹俏也提供)


自治共同体


很难用一句话概括生活实验室打算做什么,即使是邬方荣也无法确定。当10月初,他召集七位住客商议时,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答案:美国大学的兄弟会、《老友记》式的生活,甚至公社企业、共产主义社区。


在这四种提法背后的是两个关键词:“自治”、“共同体”。


自治不是新鲜的概念。两年前,在706本部就曾成立“自治委员会”,鼓励住客内部民主协商,订立规则,甚至决定在住客物品失窃时,管理方须承担的赔偿金额。今天生活实验室的基本规则,正是以自治委员会时期的条例为蓝本。


自治委员会内部的二十二条章程,细化到会议的具体日期,如何弹劾委员会会长,以及会长、副会长、分管会长的权责。但复杂的章程背后是冰冷的参与热情:因为参与会议的人数不够,会长无法找到继任者。


自治委员会在生活实验室不复存在。如住客颜晓川所写:“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出去玩委员会’的‘主席’,也会产生微妙的社会和心理暗示。”权力机构被取消,所有住客平起平坐,自治的含义,退化为“住客在日常生活中慢慢总结出来的集体生活的准则”


706生活实验室自治委员会章程(节选)


共同体,则强调《老友记》式六人行的归属感。生活实验室的不止于群居房,成员们有义务在三个月的租期内参与集体活动、发起一次学术分享;但也不是豆瓣小组,这里的人际关系“经历了日常琐碎的考验”。住客们发现,即使是冰箱里二十个鸡蛋不翼而飞的小事,也可能引发一场微信群里的争论。


这是个多样性的共同体。成员们职业各异,程序员、新媒体工作者、纪录片拍摄者、等待申请结果的学生;爱好不一而足,禅修、烹饪、设计、嬉皮研究;生活方式截然不同,有朝八晚十的上班族,也有夜聊至清晨的学生党。表面上看,共同体的公共时刻,只有一楼活动室晚上的狼人杀,与周六晚上的学术分享。


这场精神与物质双重共同体的探索计划振奋颜晓川的信心。这位哈佛高等教育学硕士把“群体感”、“平等性”列在“学府美食城”之前,作为自己的入住期望。他期待在群体生活中重逢“和人真心相处带来的快乐”,好奇没有权力结构的群体会如何发展。


自称“曾经的非西二旗典型宅男”程序员李慧斌,在这里找到了能和他探讨《局外人》、神经科学,甚至表观遗传学的朋友。他称生活实验室放大了他的个人空间,认为公用厨房和客厅提高了使用效率。更重要的,在生活实验室可以“在不经意间学习到知识”。


还有体验群体生活。“不是柴米油盐,时代不同,这里还有狼人杀和看电影。”他说。


一楼活动室白板,写着“生活实验室版”狼人杀游戏流程(任谷丰摄)


规则之争


也有入住理由是“纯属意外”的,比如新媒体工作者桃乐茜。她第一次得知生活实验室,是因为在一次706本部举办的“来自陌生人的36个问题”活动中,吃了一位生活实验室住客的面包而觉得过意不去,觉得该寒暄几句。聊着聊着,这位住客邀请她周末去生活实验室一起煮火锅。


初次拜访,桃乐茜带上铲子、盆子、洗锅刷、调料补充生活实验室匮乏的物资,还拿了半箱牛奶以示礼节。“做完饭他们看我就像是一个散发光环的大姐姐。”她回忆。


她给706青年空间写了句宣传语:“世界上有那么多青年空间,而我走进的是这里”。正如《卡萨布兰卡》中的经典台词:世上有那么多小镇,小镇有那么多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


住客们在厨房一起做饺子(图片由邹俏也提供)


但从访客成为这里真正的住客前,她为规则所困。


10月26日的“第一次公民大会”前,被住客们形容“说一件事情要做就会发生”的邬方荣,用问卷向住客们收集意见,并分类汇总了七十余个议题。会上,在场成员同意访客不得私自在生活实验室留宿过夜的规则。


在会上兴冲冲地和成员们约定去宜家购买厨具的桃乐茜,两天后为了方便周末的购物在客厅打地铺。没有人意识到她触犯了大会上的约定。


按规则,邬方荣应禁止桃乐茜进入生活实验室一个月。“规则这么定了我们就应该遵守,除非大家都动议反对。”他解释道。


尽管有住客暗中求情,桃乐茜仍接受了处罚。她称自己“不想搞特权”,尽管在这里玩到凌晨晚归,可能既不便也不安全——一次她打滴滴快车回到原住处时,遇到醉酒的司机闯了数个红灯。


“我当然有些不开心,但我也只能作为实验里一只腿折了的小白鼠。”她说。


留宿事件一周后,规则被修改为临时住客留宿需缴纳100元一晚的房费,桃乐茜获准重返生活实验室。而邹俏也,将接替邬方荣成为下次大会的组织者。


为确保11月12日的大会所有住客知情并出席,邹俏也先面对面通知所有成员,随后在微信群里发了“生活实验室现有规则”等三份讨论文件,紧接着微信私聊确认,最后会前再次提醒。四保险下,当晚有15人到场。


会议的主要议程,是确认所有成员同意第一次公民大会上确定的规则,并收集现有规则的争议点。


邬方荣对留宿事件的动议与反思(图片由邬方荣提供)


“规则违反,怎么监督?怎么处罚?”看着投影墙上的规则目录,邹俏也问道。


“我们设定规则的目的,不该是为了去执行,不是为了强调它的权威性,而是让706更好。我只是希望每一个人都很快乐。”坐在垫子上的李慧斌回答:“将来某个规则(如果)和最初目的冲突,我们应该认为规则是无效的,这样可以解决我们大家都跟她很好,她也即将住进来,但因为玩晚了打地铺的冲突。”


李慧斌所谓的“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快乐”的最初目的,在生活实验室更多称为“核心理念”或“愿景”,类似写入美国宪法的“人人生而平等”,是规则的背后的价值基础。“制定规则是为了井然有序,是为了减少矛盾,但大家还是像学生一样,先把规则制定好,每个人履行一下,假装和谐。”他总结几次会议后的感受。


主张用核心理念规范生活实验室的李慧斌自称“左派”,而崇尚“法律高于道德”、主张用规则界定成员义务的邹俏也成为“右派”。


这场左右之争至今仍没有结果:理念与规则是二选一还是并行不悖,成为住客决定生活实验室自治方向的分水岭。


11月12日大会上,住客们表决讨论议题(黄荷摄)


不过两派观点正在趋同。会后,邹俏也表示在良性的环境,“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显得没有必要;而李慧斌认识到,实验的第一步,还得用规则划定行为下限,至少让“每个人不被讨厌”。


李慧斌抽象的“宪法”似乎正获得住客们的认可。桃乐茜把李慧斌在KTV比划剪刀手的动作制成了表情包,配上一句:“我们的愿景是什么”。


“我更希望我们会发展成《老友记》那样的关系,那个时候我们之间绝对不是靠规则来驱动的,是靠彼此的理解来驱动的。”桃乐茜说。


放养后的小摩擦


留宿事件引发了邬方荣的反思。一方面,商议规则是否过于漫不经心,另外,自己在生活实验室的干涉是否太多。“我更加希望尽可能减少我在706生活实验室的影响力,让大家觉得我不存在是最好的。”他说。


被住客们称为“改革开放”的“放养”阶段开始了。但更大的自由度,或许意味着更多的小波折。


放养的第一步,是由住客自行统筹生活实验室的所有学术活动。邹俏也和室友借鉴项目管理的思路,在客厅白板上列了张“分享会沙龙排期”表格。她解释道,每个人一进门就能看到,不必再费心力更新电子版的安排文档。


她还折了一张事项确认表,贴在沙龙排期表左边,各位住客用打勾的方式确认各项通知知悉。事项包括,“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同意生活实验室规则”等。勾的数量零零散散,但白板右下角绘满了各位住客的卡通形象。头发染成黄绿渐变色的颜晓川被画成了爆炸头加一根小辫。


位于生活实验室一楼大厅的白板,左上角为事项确认表,右上角为分享会沙龙排期表,右下角为住客们的涂鸦画像(任谷丰摄)


“大家就一直在上面画画,也没人打勾或写动议,仍然没有很有效的通知方式。”邹俏也更希望白板成为办公而非娱乐的平台。


放养的阵痛除了信息传递的低效,还有私人物品归属的麻烦。


当自己在二楼图书馆的《失控》消失3天后,作为程序员的李慧斌编了一个微信小程序“书借”,住客可以用扫描二维码的方式声明对自己书籍的所有权,从而杜绝书被错拿或带走的误会。但他很快又发现“水杯在厨房的水槽里不知道被谁用了”。


遭此烦恼的不止李慧斌。当桃乐茜打开冰箱门准备用自己两天前买的鸡蛋做菜招待旧友,结果发现二十个鸡蛋不翼而飞。做菜的愿望落空,没有住客站出来承认使用。而在一个月前她与一些住客还未谋面时,却把电脑一直放在生活实验室,说:“我信任这些人的素质,(他们)不会去动。”


邹俏也把矛盾归结于各人的理念差异。“对桃乐茜来讲,她可能引申出来,这代表没有信任,没有规矩。另一个人觉得无所谓,因为我在使用鸡蛋的同时,我也买东西放冰箱里。”


“而且大家比较熟,所以界限是模糊的。”她补充。


眼前的解决方法是参考706本部的“西红柿规则”,得名于一次共用冰箱中的西红柿挪用事件。规则界定,没有贴标签的物品视作分享。


二楼图书馆的书架上张贴的寻物启事(任谷丰摄)


放养后的小摩擦不断,似乎到了重开“公民大会”的时候。但谈到开会信息的传递,李慧斌说:“赵鹏想动议一个会议,但他不想在(微信)群里说大家来开会,就私下里跟俏也说,然后俏也再联系其他人,问大家愿不愿意参加。


会议至今没有发起。“大家参与感没有那么高,觉得不讨论也可以,没有影响到正常生活。”邹俏也说。


还在住客们寻思如何解开这些大小问题时,颜晓川,那位住客们口中最爱组织“出去玩”的元老搬离了生活实验室。


评论生活实验室的前景,他说:“你决定要不要继续攀岩,去找下一块石头,也许你看不到,或者下一块根本够不着,你就停在那里,等着。”


“我觉得看不到更进一步了。”


不同的生活实验室,一个共同体


颜晓川觉得生活实验室给他“上了一课”。


“平等性”的愿望落空了。他从不参加会议,也不在白板上打勾,认为那是“强势的人在强化自己的影响力”。他甚至质问,不分权的无政府主义是否会带来极端的不平等。


群体中的人际关系没有达到他预想中的纯粹。他看到了基于荷尔蒙的社交,坦承在个人思想基础不同的情况下,一群人的连接可能只是通过一场电影笑一笑。


属于他的生活实验结束了。“我们刚开始的理念确实是比较理想化的,拿出来一说还蛮振奋人心的,但要做出一个基于理念的产生社会影响力的实体,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所以我觉得除了核心家庭居住模式,人们还没能尝试出一个符合当代价值观的群居模式。


而邹俏也的生活实验还在进行时。


邹俏也觉得,与其说会议带来权力的不公,不如说沉默的大多数没有行使权力。“一件事情迟迟不推进,一定是说话的人去推进它,这时候他的话语权一定最多。为什么要沉默呢?可以不沉默。”她说。


三个月的生活实验室经历让邹俏也思考良多:如何创造发声的途径,平衡规则与核心理念,提高住客参与感,沟通而非在微信群中争吵解决矛盾……在实现理想自治前,他们或许得先翻越这些障碍。


邬方荣的生活实验,才刚刚开始。


他希望706的品牌未来能进军成都、广州、南京等核心城市,每个青年空间“长”出若干个生活实验室,但理念有待打磨,标准化的规则有待建立。他定下的期限是一到两年。


“我当然希望他们能融合出一个一致的方向,比如怎样办定期的活动,要不要定期开会,要不要探索实验性的模式,但不能操之过急。”邬方荣说。


他也在打算加入新鲜的实验元素。他称生活实验室近期将有“重大变化”:他打算筹集706生活实验室基金,鼓励住客自发组织盈利项目获得收益。但生活实验室的核心竞争力尚不明确:是人才的孵化器,是新型群居模式的起点,还是其他?


“方荣把第一步迈出来,有一个出发点,给它一个名字,把人装进来,已经可以了。”邹俏也如此评价三个月来的生活实验室尝试:“但生活实验室真的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应该允许某些事情是模糊的。”


住客们在学府美食城聚餐的合影(图片由邹俏也提供)


尽管自治尚不成熟,但有理由相信共同体正在孕育,至少对邹俏也来说。


一次,还在奋战申请季的她与两位成员从凌晨一点聊到清晨七点。她谈自己的家庭,曲折的成长:本科工科毕业,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修了一学期艺术,现在打算申请交互艺术的研究生。他们还谈到自己在家和生活实验室之间,为何选择了后者。


她记得一位成员问道:“706的人是不是有这样的特质,我们退学,我们休学,我们自由职业,我们很喜欢在被问自己是什么的时候说出各种各样的点,但又不确定这些是不是我们的特质。”


“我是不是该在群里发一句和大家共同感知一下。”她笑了。


李慧斌曾经独居时宁愿加班到九点,但现在恨不得七点不到就回到生活实验室。他形容舍友一个接一个的下班回家所带来的满足感是个单调递增函数,而且“无法用言语描述”。


“生活实验室与706本部的不同,是人有种家之外的归属感,”住客陈泽洲说,“就算他们(以后)去了其他城市,情感纽带也会继续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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